那是，对话的声音。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整个人直接扑到地板上。
屏住呼吸，再次确认——送神修女轻轻的脚步声，拖把拖过地板的声音，流过窗户缝隙的风声。还有，没错，是对话声。
虽然轻微，但毫无疑问是从楼下传来的。
这个房间的正下方，一楼的房间。
于是，她把耳朵贴到地板上，闭上眼仔细听着。两人的语声穿过房间，穿过天花板，传到安姬忒耳边。这声音对普通人来说或许细若蚊鸣，对她来说已经清晰的足够辨别。作为屡经历练的盗贼，安姬忒有她独特的才能。
“真是个废物！哼，连封信都送不到...等他回来，我要让他洗半年的马厩。”一个声音激动地斥责道，言语中还夹杂着几句脏话。
“他说是被偷了...是我用人不善...”
“好了，我不想听这个了。你的任务呢？”
“...去周围的村子里找了，真的没有什么线索。”这是一个男性的声音，有着坚毅而粗犷的嗓音，显然是混迹戎马之人，“特派员那里怎么办？你没跟我们提过政府关心这件事。”
“有什么好紧张的，交给我处理。一个出来混名号的贵族公子罢了，无足挂齿。我更想听听你的解释，”另一个声音则有些耳熟，“那可是一个头顶鬼刺的少女，这么显眼的特征，就没有人见过吗？你真的好好调查了？”
“白神作证。”
“哼，也罢，应该跑不远。”这时，安姬忒总算听出来了，那个听起来有些耳熟的声音竟然是之前迎接的普尔主教，“为什么不组织地毯式搜寻？”
“我们人手不够。”
“不是让你去找下属教堂的卫教队了吗。”
“要是告诉那些家伙教主已死，他们恐怕会直接崩溃。没有战斗意志的军队是没价值的。再说，最精锐的卫队都没法战胜的怪物，你指望那些乡巴佬能打得过？”
“我才不管战斗意志，编点谎话骗骗他们，好歹也是战斗力。”
“我尽力，但别指望能成功，我可不像你那么精于此道。对了，救济院怎么处理？”
“已经是调教好的就不用管了，其他人...退货吧。”
“...这样真的好吗？我听说影子商队有自己的一套规则，绝不接受退货。”
“又有什么办法？出了这种事，我们现在哪有余力关心救济院的事情？能原价退还是最好，就算出钱倒贴也要把人送回去——实在不行的话，反正已经死了这么多人了，再死一点也无关痛痒。”
“...这样真的好吗？”
“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对了，和特派员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小丫头，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栗色头发的，应该还在神殿里，派人找一下。”
对话突然提到自己，安姬忒内心一颤。
另一人似乎迟疑了一下。
“可那是政府的特派员...”
“什么特派员？”男人冷笑一声，“那个女孩是他雇来给他找东西的，还以为这种小把戏骗得了我。虽然她什么都找不到，但要是凯德子爵看到自己的小情妇因为在神殿偷盗而被守卫抓住，表情一定很有趣。”
“...明白了，我立刻去办。”
对话戛然而止。
安姬忒继续听着，随后是一声关门的声音，‘骑士’走出了房间，只剩下抽屉打开和纸张刷刷响动的声音。安姬忒的嘴角泛起浅笑：他们发现我了，他们要来抓我了。一丝紧张感敲打着胸腔，这种感觉——一如从前。
这就是被追逐的**，身临险境的**，心跳加速的**。
如果无法享受这种**，根本就没有资格做盗贼。
“有意思有意思。既然这么想抓到我的话，尽管来试试好啦。反正我可是大名鼎...”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
因为她刚回过头，一个人影便闯进了她的视线。安姬忒捂住自己的嘴，才把一声尖叫咽了回去。
她的身后——站着人。
昏暗的房间里，一身洁白的修女服，手中圣油凝注的蜡烛还在燃烧，体型和安姬忒并不差多少。她的脸上，戴着一块白色的亚麻布。
她就那么静静的站着，笔直地站着，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仿佛是戴上遮布伪装成人类的幽灵——倒不如说，她真的活着吗？一个活着的人，真的能连呼吸声都没有吗？她到底在我身后呆了多久，为何我毫无察觉？
一定冷静！安姬忒强行把自己的呼吸调整正常，手伸向绑在大腿上的匕首套，等待对方的反应。
“...你不该在这里的。”
片刻之后，少女说话了。
平静，不带感情，没有丝毫抑扬顿挫。虽然是少女的嗓音，却有种十分诡异的违和感。
“你不该来这，为什么？”
“...你是谁，”安姬忒的声音有些许嘶哑，她在内心构思着各种可能性，但强烈的危机感在大脑中急速奔走，让她难掩紧张，“你是白教的人？”
这个问题真是愚蠢，安姬忒问完就后悔了。
然而，修女却直接无视了安姬忒的问题，“他们想找你？”
“...他们？”
“普尔主教，还有雷曼因，主教的护卫骑士。他们是不是想找你？”
“...嗯，大概...”
她怎么知道的？
“主教的圣堂武士在救济院的院子里待命，到这里来还需要些时间。我会带你走，想活命的话，就听我的。”
安姬忒心中的震惊稍稍平息。虽然不知道这个女子是敌是友，有何目的，但对方至少还有对话的余地，既然如此，一时半会还用不上匕首。
“为什么要帮我，你是...？”
“别多问，”修女把蜡烛放到桌子上，打开衣柜，拿出一件朴素的修女服，“只要套上去就行，抓紧时间。”
安姬忒瞬间就明白了。
“没必要吧，我可以翻窗出去。”
虽然是二楼，但是以安姬忒的能力...
“如果你能做到的话，试试看。”修女回答，“等你试完你就知道自己在浪费时间。”
安姬忒疑惑着走到窗边——这是木板窗，木板的缝隙中透出光亮。虽然上面有什么东西抓挠过的痕迹，但除此以外，怎么看都只是普通的窗户。
“咦？为什么？”
明明连锁都没有，可是。
无论她怎样使劲摇晃窗户，窗框都仿佛和空间固定在一起般纹丝不动。
“从外面钉上的，不可能打开。”女子一如既往保持着平静，“整个神殿所有窗户都是这样，明白了？”
“...”
真是莫名其妙。难不成是为了防止泄密吗？的确，如果从外面看到神殿里的景色的话，很容易就会暴露——这帮神职者，真是给人添麻烦。
安姬忒，好好想一下，还有其他办法吗？
直接从走廊突围出去？并不是不可行。一两个笨拙的圣堂武士安姬忒有信心用武力解决，可是，武力解决然后呢？
没办法打开大门，维塞恩和丽贝儿前辈的身份也会暴露，白教因此与政府敌对，任务可能因此彻底失败——
作为守秘人，任务绝不能失败。
这是最低底线。
想来想去，接受眼前这个诡异修女的帮助是唯一的办法。
修女服是十分简单的设计，安姬忒脱下斗篷，在修女的帮助下穿上，戴上兜帽。好重，而且碍手碍脚的，换做平常，她死也不会穿这样的装束。修女掏出衣服口袋里一块揉成一团的亚麻布。“戴在脸上。不要说话，一句话都不要说。”
她照办了。
白色遮挡了视线，安姬忒本以为白布后面有什么机关或者隐藏的小洞能看到外面，结果压根什么都看不见。这些人到底怎么戴着这玩意工作的？
“说真的，你到底...”
“不要问，”女子直接打断了她，“跟着我走就行。”
“...”
感觉微妙的不爽。
没有办法，安姬忒只能拉住修女瘦弱的手，小心翼翼地走出每一步，以免被自己厚重的衣服绊倒。
她内心暗暗数着步子——一步，两步。二十一步之后下了楼梯，四十步时候正好向左拐。她在五十三步的时候似乎听到周围有铠甲碰触地面和男人低语的声音，吓得她差点把数字忘了，但巡查的守卫显然没发现她有问题。等到她数到七十三步的时候，修女吱呀呀的打开了一扇木门。
“这里暂时安全了，可以休息一会。”
“呼——”
安姬忒一把扯下脸上的白布，安心地舒了口气，随后开始观察周围。
——这里是，换衣室。
依旧是损毁严重的场面，之前搜查一楼的时候安姬忒就来过这里，就是单纯的换衣室，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到这里就没关系了。再怎么说，他们也不会到更衣室搜查。”
“有道理。”
“本想藏厕所的。”
安姬忒扑哧一笑，这家伙好像挺有幽默天赋的。
“你是谁？”短暂休息片刻，修女转而问道。
“我叫安姬忒，你呢？”
“我...我的名字不重要。你是从外面来的吧？”
“外面？外面是哪里？”
“...神台那里写了什么，你看到了吗？”
“什么神台？”安姬忒一头雾水。
“我看到了，你是外面来的，是你和那个金色头发的贵族走到主厅那里去的。莉卡到底在神台上写了什么？”
“莉卡是谁？”
“圣女，永昼的圣女。”
“我不知道。我刚进门就出来了，没看到什么字...”
“唉...”女子沉重地叹了口气。
“对不起。”
“没事，这不是你的错。”她的声音有些许失落。
“...你为什么要帮我？”
“一时兴起。我原本以为你会知道点什么的。”修女恍然若失地摇晃了一下脑袋，“果然，没这么简单啊...”
“...有关这次的事件，你知道些什么吗？”
“...”修女沉默了。
“不能说，是吗？”
“这违反规矩。”
“如果你是遵守规矩的那种人，你根本不会帮我。”安姬忒步步紧逼。
“的确如此，”出乎意料的，修女应答的很爽快，“仔细想来，我或许犯了一个错误。我应该向主教告发你，或者趁你看不到把你带到地牢。”
“...”
“不过，我当然不会那么做。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做了了，我会把你安全送走。”
“能帮我我当然很感激你，”硬的不行只能来软的，安姬忒想起前辈的教诲，“莉卡，永昼的圣女——她应该是你认识的人吧？因此作为我的报答，如果能给我们提供信息的话，这个事件肯定能迎刃而解，我也能帮上忙...”
“你什么都不懂，安姬忒。”突如其然的，修女扭过头，虽然隔着白布，安姬忒依然可以切实的感受到她那质询的目光，“你不懂我们，你不懂教主，你不懂莉卡，你不懂伊蕾莎，你根本不懂世界是怎么构成的。”
“...”
“我帮你只是一时兴起。请不要因此自作主张突如其然的介入我的世界。”
“我...”
“别再问了。”修女竖起手掌，示意对话到此为止，“差不多休息够了，你的同伴会着急的。”
“...嗯。”没有办法，对方态度坚决，看来是套不出更多情报了，“话说，我能不能不戴这个布了？”
“还不行，再忍一下。”修女仔仔细细地给安姬忒戴上遮布，“出去就好了。”
“怎么出去？”
“从正门。”
“...”
修女牵起安姬忒的手。
“别怕，在他们看来，我们都是送神的修女而已。”尽管语气依旧淡然，但从女子手上传来的颤抖暴露了她的紧张，“一出门你就要往山下使劲跑，不要回头，只要跑进山林，圣堂武士就抓不到你了。”
“嗯。”听上去倒是挺简单的，安姬忒暗想，“那，你怎么办？”
“我？我一直在认真工作，根本没遇到过一个叫安姬忒的人，更没帮她逃跑。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
“我也不知道你的名字。”
“没错。正是这样。”
一楼的人比二楼的要多得多，为避免遇见不必要的麻烦，修女领着安姬忒绕过了各种各样让人眼花缭乱的走廊避开守卫。现在大概是上午十点左右，安姬忒久违的站在神殿的入口，虽然过了几个小时，但她感觉在这座神殿里呆了一个世纪。
齿轮和某种轴机摩擦的轰隆作响之后，通往外界的门扉在两人面前徐徐打开了。高山上的风迎面吹来，带着一股清新的冷彻感。在这个气味浓重的神殿里呆了那么久之后，这风让人觉得格外甘甜和舒适。
“等我数到三，你就跑。”
“嗯。”
她们手拉手缓缓走出大门。
门扉在身后缓缓合上，两人不约而同地深呼了一口气。
“一...二...咿啊！唔？！”
手松开了。
第三个数字却没有像预期一般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修女的一声悲鸣。
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好疑惑的，或者说干脆连疑惑的时间都没有。
因为下一个瞬间，一只从身后袭来的大手捂住了安姬忒的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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